胡英華逢人就說這是第一回來江南。但他說得不準確。


66歲的他頭一回知道,初春還能是潮乎乎的。早晨離開家的時候,春一點兒沒有醒的意思,北風又干又冷,卷起細沙礫,把路邊的積雪砸得更實。


奔波12個小時后,2月11日,胡英華從內(nèi)蒙古通遼來到了江蘇宜興。


其實,胡英華本就出生于江南。這次來,是要見親人。上世紀六十年代,在鬧饑荒的特殊時期,幼童幾番輾轉(zhuǎn),被送養(yǎng)到千里之外的草原,由經(jīng)過層層審核的家庭收養(yǎng),長成壯實的孩子。


這段故事后來被稱為“三千孤兒入內(nèi)蒙”,是民族團結(jié)的佳話。


幾十年過后,當年的孩子多已過花甲。養(yǎng)父母們逐漸離世,曾經(jīng)不愿意揭開的過往不再是秘密,更像打在心里的一個結(jié)。


唯一的解法,就是找到南方的家。


弄堂里的孩子來到草原


“孤兒”,胡英華一度覺得這個詞離自己太遠了。


他長在科爾沁草原,一個蒙古族村落,從小習得蒙語。家里有年長他二十多歲的姐姐,姐夫是牧民,擅長騎馬和狩獵,是附近嘎查有名的老把式,每次外出打獵回來,顧不得下馬,先把他拉上馬背,任風把臉頰刮得通紅。


父親胡明朗,是村里小學(xué)的創(chuàng)始人,母親洪光是村干部,曾被評為“全國三八紅旗手”。當年,為了把孩子養(yǎng)結(jié)實,洪光挨家挨戶,找了七八個剛生完孩子的婦女給他喂母乳,父親還專門買回一頭牛給他擠奶喝。胡英華一歲多就能跑能跳。高中住校要離家,洪光幾宿不睡,縫完被褥縫衣服,叮嚀再囑咐。


1973年5月,胡英華的養(yǎng)母洪光在村子里的養(yǎng)雞場喂雞。  受訪者供圖


“沒人比我的童年過得更好?!?/p>


長大,轉(zhuǎn)眼又過了大半個世紀,那段過往忽然被拉到眼前了。


“出生時間是1959年底。”


“出生地點是宜興新街塍上村,姓張的人家?!?/p>


“被送走是在第二年夏天?!?/p>


“母親把你抱去上海,是想讓姑姑找一戶殷實人家,但時局下,哪有人喂得飽多余的一張嘴?!?/p>


“她倆把你擱在一戶人家門口,后來被街上巡邏的警察抱走了?!?/p>


這些信息,是胡英華前往宜興前、和張家人視頻時,從他們口中拼湊出來的。當年,胡英華有四個哥哥、三個姐姐,大哥、長姐都已成年,對那段挨餓受困的日子,還有相處不久的弟弟,哥哥姐姐記得很清楚。


同一個城市,不少家庭有類似的經(jīng)歷。那年春天,一對夫妻帶著9歲的蔣幸生和3歲的蔣小娟離開宜興,打算托付給有條件的人家。但9歲的男孩一直拉著大人的衣角不撒手,眼看著裹在被子里的妹妹,在弄堂里的燒餅爐邊被人抱走了。


那是在三年困難時期,整個中國處于缺衣少食的境地,人多地少的江南農(nóng)村尤為嚴重。把養(yǎng)不起的孩子送走,意味著給他們一條生路。至于送到哪,父母并沒招數(shù),要么求助城市里的親戚,要么去上?!x家最近的大城市,因此,很多戶人家的門口都有了嬰兒的哭聲。


這段故事能有后續(xù),胡英華歸結(jié)為“命太好”。


當年他被警察撿走后,送進了上海孤兒院,但這不是長久之計。1960年中央發(fā)出的《關(guān)于為京津滬和遼寧調(diào)運糧食的緊急指示》提到,京津滬三個城市的糧食儲備情況是:北京有7天存糧,天津為10天,上海無庫存。


據(jù)中國青年報報道,當時負責婦女兒童工作的康克清,在北京的一次會議上,遇到了時任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人民政府主席烏蘭夫,請他幫忙支援些奶粉。烏蘭夫應(yīng)下來,但他想,送奶粉能解決多少問題?


他提議,把孤兒接到草原來,給當?shù)氐哪撩袷震B(yǎng)。他們把想法匯報給周恩來總理,總理欣然同意。


孤兒成了“國家的孩子”。1960年前后,在政府的安排下,三千多名孤兒分批次從上海出發(fā),在綠皮火車上顛簸了兩三天,進了內(nèi)蒙古。根據(jù)文字資料和親歷者講述,1960年入冬前,和胡英華一起抵達通遼的六十多個孩子,都陸續(xù)被領(lǐng)養(yǎng)家庭抱走。


胡英華幼年時和養(yǎng)父的合影。  受訪者供圖


記憶里的“拼圖”


興許是因為幸福的家庭,或者是天高地闊的草原,胡英華性格里有豁達的一面。吃飯的時候,喝到酣暢處,他就站起來歌舞了。和張家人視頻的時候,胡英華仔細端詳著哥哥們的樣貌,也盤算親生父母的模樣,對當年的情況,倒沒想多追究什么。


屏幕對面顯得忐忑了。鏡頭一直晃,哥哥和姐姐輪番湊過來,一遍遍提起母親把他放在上海街頭的始末。胡英華努力領(lǐng)會夾了方言的普通話,細節(jié)難懂,但大致明白了,“他們怕我有想法。再困難的日子,就差我那一口吃的?”


其實,大約六七歲的時候,胡英華就模糊知道,自己是抱來的孩子。但怎么知道的,他說不清,也不在意。


特殊的過往常在最不經(jīng)意的時候蹦出來。林宏也是那年被送到內(nèi)蒙古的,十歲左右的時候,年紀相仿的幾個孩子一起玩,一個女孩突然和她說,“你知道嗎,你是要(即:抱來)的?!?/p>


因這一句話,母親“打”上對方家門。


十三歲那年,父母又帶回來一個弟弟。姐弟倆有次在外面挨欺負,林宏不甘示弱,打了回去,對方指著他們喊,“你是要的!你倆都是要的!”


母親又是紅著眼找上門,辭了工作,帶著孩子們搬了家。


母親是什么樣的人物?聊起她,林宏會提著嗓,挺著胸,“那是我們家的‘戶主’,有魄力、有肚量,(上世紀)70年代初就在街道領(lǐng)著家庭婦女們搞社辦企業(yè)?!钡驗閯e人戳到了一雙兒女的身世,她發(fā)了狠地計較。


從那之后,林宏大概明白了什么。她從父母口中得知,弟弟是從醫(yī)院一對看病的外地夫婦手里抱的。但自己是從哪里來的呢?她沒敢問。


包括記憶里的一個場景,她也沒求證過。林宏出生于1954年,在那一批孩子里算年長的。印象里,有一天,母親抱著她走到胡同盡頭,再向東拐,夕陽被甩在腦后,先前還被陽光刺得睜不開的眼逐漸對焦在家門口,旁邊站著的鄰居像是等了很久,說了句,“吳主任,孩子抱回來啦?!?/p>


在這之前和之后的事,林宏都完全沒了印象,單就這一個畫面,像一塊孤零零的拼圖,一直找不齊旁邊的幾塊。


當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她一樣,平靜擱置這段過往。


常亞南從同學(xué)那里知道自己是抱來的孩子時,十五歲,她一邊哭一邊回家問母親。母親把經(jīng)過都告訴了她,常亞南猛地想起,八九歲的時候,母女倆看電影,散場后下了雨,父親單位的廠長托人送來雨衣,還留了話,“孔廠長說了,不能讓‘國家的孩子’淋著雨?!?/p>


常亞南當時覺得好笑,“說我是‘國家的孩子’,哪個孩子不是國家的孩子?”


知道真相后,她才知道這個叫法的另一層含義?!八麄儯ㄉ改福槭裁床灰遥俊背喣闲睦锷龊?。


轉(zhuǎn)頭,她對母親說:“你們養(yǎng)我們小,我養(yǎng)你們老?!背喣嫌浀酶改溉绾未瑸槿ツ翀鲑I新鮮的牛奶,父親能騎自行車往返10公里。蛋糕、黃油、餅干,這是她日常吃食,南方的香蕉和菠蘿每年也能酣吃那么一兩次。有一次因為嚷嚷著吃甘蔗,養(yǎng)母帶著她坐五六個小時火車到沈陽,買了兩根甘蔗后折返回家。


1995年前后,常亞南和養(yǎng)父母的合影。  受訪者供圖


連帶著那個遠在南方的陌生城市,也成了心里的刺。一位熟識的阿姨老家在上海,母親常托她帶回洋氣的絲襪。常亞南故意摳出洞,扔掉。去商場買暖水瓶,上海產(chǎn)的12元,長春產(chǎn)的15元,看著一模一樣,她寧愿多花錢,也不買上海的。


十五歲之后,她再沒提過自己的身世,嘴硬,心也跟著越來越硬。


約著“去找找”


直到父母相繼去世,常亞南開始覺得孤獨,尤其是每年大年初二,沒了娘家,又沒有兄弟姐妹,家里冷冷清清。


2008年,她在街上遇到舊時的鄰居,一位上海知青,像過去一樣喊她“小老鄉(xiāng)”。嘮了幾句,對方給她留下一句話,“不行,去找找?”


像一粒石子丟進一汪湖,掀不起什么驚濤駭浪,但也攪起了幾圈水波。常亞南當時快要退休,時間多,她想,“不行,去找找?!?/p>


歲數(shù)大了,心里的恨早就不那么堅固,做母親之后,也多少理解了當年的無奈。去找找,不是為了要什么,或有求于誰。只是想知道自己這一生究竟從哪來,逢年過節(jié)若要問候,總得知道該朝哪個方向。


常亞南幾次下江南,參加了上海、宜興、江陰、常州、常熟幾個城市的尋親大會。線索不多,見到和自己長得有幾分相似的,就問幾句。老鄰居曾告訴常亞南,她生母在上海某個工廠上班,但她去的時候,廠子早就倒閉了。


她在公安機關(guān)留了血樣,也在媒體上登了尋親啟事,還聯(lián)系了幾個政府部門,想找當年的檔案。年代久遠,只找到一張照片:內(nèi)蒙古的保育員南下接他們的時候,在外灘合了影。


常亞南尋找資料時,從一位保育員那里看到了這張照片,照片里的人抱著襁褓中的孩子一路乘火車,從上海抵達內(nèi)蒙古。  受訪者供圖


拍完照,她們抱著襁褓里的嬰兒,沿著鐵路線北上。故鄉(xiāng)、親人,就這么像江一樣流遠了,沒法給年幼的孩子留下一點兒回憶。


但身上似乎留了痕跡。自記事起,林宏脖頸右側(cè)就有一道小拇指肚大小的疤,天氣稍濡濕就發(fā)癢。林宏以為是幼時淘氣受傷留下的。但后來,她認識的四個棄兒,都在同樣的部位有幾乎一樣的疤痕。林宏聽說,當年把孩子送走前,很多家庭會在孩子身上留點標記。


“他們還是期盼有朝一日能認出我?!?/p>


要靠這個找到親人,當然太難。但促使他們開始找,這點兒念想就足夠了。


當年坐過同列火車的彼此,如今也互相支撐。一開始大家離散各方,并不相識,好在里面有愛張羅的——聽說誰家的鄰居是棄兒,誰家的嫂子來自南方,常亞南就去聯(lián)系,攏起來,以兄弟姐妹相稱。


他們一起過大年初二,一起乘火車南下。那份對“來處”的念想,和家人孩子說不著,和彼此才說得著。


“五叔”回家


“你找找,萬一找到了呢?”去年年底,常亞南聯(lián)系上了胡英華,勸他。


胡英華本對這些沒想法。從小學(xué)校長崗位上退休后,他生活很清靜,孩子們也都在外地。2024年12月,應(yīng)通遼市民族委員會約稿,胡英華寫了一篇文章,提到了自己的身世和蒙古族人民對他的養(yǎng)育之恩。


常亞南看到了,輾轉(zhuǎn)找到他,“胡老師,您文采好,沒準是宜興人,那兒可是出文人墨客?!彼槐楸閯?。


胡英華應(yīng)下來。當月月底,他采了血樣,寄給內(nèi)蒙古錫林郭勒盟公安局刑偵支隊技術(shù)大隊(以下簡稱“錫盟公安刑偵支隊技術(shù)大隊”)。


早在2021年,警方就開始了行動。當時,全國各地公安開展“團圓行動”,對尋親家庭和疑似被拐人員抽樣采血,建起龐大的DNA數(shù)據(jù)庫。錫盟公安刑偵支隊技術(shù)大隊收到了幾份來自棄兒的申請,據(jù)統(tǒng)計,被送往內(nèi)蒙古的3000多個孩子里,有約800人都被送往錫林郭勒,人數(shù)為內(nèi)蒙古各盟市之首。


2023年,錫盟公安刑偵支隊技術(shù)大隊開展專項行動,為“國家的孩子”采樣尋親,后來公布了采樣點位置和郵寄地址,全國各地的血樣都被寄到這里。大隊長烏達木說,截至目前,他們已經(jīng)給四百多人采樣,其中有41人比對成功。


胡英華就成了其中一個——寄出血樣半個月,就有了好消息。他當年被饑荒抹掉的名字,是“張勤華”。


認親安排在月圓夜,正月十五。整個春節(jié),張家人都在為此忙活。


八個兄弟姐妹,還有他們的后代,總共85口人,選出了一個10多人的籌備委員會。胡英華的侄子是牽頭人,給大家分工,采購、布置、設(shè)宴席、講歡迎詞、安排歡慶表演等等,都得張羅。


2月12日,正月十五這天,不到早上8點,最后的準備工作開始——200多米長的紅毯一甩,鮮花擺兩側(cè),寫著“歡迎”字樣的橫幅利落地拉開。到場的有將近80人,光彩排就有兩次。


“要喊齊。”“站隊整齊一點,不要歪,也不要擠?!薄拔迨寤丶遥灰獡踝∥迨??!?/p>


2月12日一早,在胡英華到家之前,晚輩們彩排認親儀式。  新京報記者 張靜姝 攝


年輕的顧著熱鬧,長輩都立在人群外。85歲的張勤榮默不作聲,已經(jīng)站了一個多小時,孩子們讓他回家歇著,但坐下沒幾分鐘,他又出來,順著紅毯眺,雙手抱在一起,不時地搓。


他是家里的大哥,1960年他20歲,聽說母親又生下一個弟弟后,他從打工的礦上回家,見還沒滿5個月的弟弟瘦得皮包骨頭,皺皺巴巴。


二哥張勤明也站在人堆后面,偶爾和前來祝賀的鄰里打個招呼,余下的時候就呆站著,眼里噙淚。送走弟弟之后,家里依舊貧困,最難的時候,全家四代18口人靠一口鍋吃飯。


弟弟活下來了嗎?不知道。九年前,母親彌留之際,囑咐張勤明“去找一找”。


家人曾從尋親網(wǎng)站和各地尋親大會打撈線索,但沒音訊。兄弟幾人年紀越來越大,他們覺得,希望不大了。


但胡英華回來了。他個頭不高,一米六多,這天特意穿了一件華麗的藍色袍子,除了口音,確實不像印象里的蒙古族人。下了車,面前密密麻麻的媒體鏡頭,再走幾分鐘就到家,他有點抖,反反復(fù)復(fù)地說,“謝謝,謝謝?!?/p>


2月12日上午,胡英華在錫盟公安刑偵支隊技術(shù)大隊民警和志愿者的護送下走向親人。  新京報記者 張靜姝 攝


鞭炮和鑼鼓把人群里的抽泣蓋過去了。


里面一個人,摘了鴨舌帽,問周圍,“你看我像咱這兒人不?”


她叫李亞萍,也從通遼過來,個子不高,打小就被當成南方人。這回她很篤定:“我也是宜興人,剛找著家,明天回去。”


兩個家的“女兒”


李亞萍,就是前面提到的蔣小娟,那個被放在燒餅爐邊的女孩。


相比胡英華,李亞萍尋親的經(jīng)歷坎坷得多。采血之后一直沒進展。但通過一次基因檢測,她確定自己有三代旁系親屬在宜興。這條線索氣息微弱,想順著它摸到更近的親屬不容易。


李亞萍那位三代旁系親屬叫汪順松,他雖對過往不知情,但熱心,拉著八九十歲的舅舅和父親跟著志愿者挨家挨戶問。舅舅靠著兒時的回憶,手寫出一份樹狀族譜,志愿者們按照上面提到的人,一家家勸,希望對方留下血樣和李亞萍比對。有人愿意幫忙,也有人把他們當成騙子趕出門,還驚動了派出所。


汪順松的舅舅靠回憶寫出一份樹狀族譜。  新京報記者 張靜姝 攝


半個月的時間,志愿者采集到30多份血樣,陸續(xù)寄給了公安。比對到第26份的時候,有了好消息:李亞萍找到了二哥蔣幸生,就是當年那個9歲男孩。


她難挨激動,也挨不住疑惑,“志愿者之前遇到的阻力那么大,是不是他們不想認我?”認親前一夜,她睡不著。尤其是見過了胡英華家盛大的排面,她心里揪得更緊。


其實,另一頭的尋找比李亞萍開始得更早。1961年,家里情況稍好點,她母親還去上海找過一次,但沒找到。1993年春天,父親參加了江南地區(qū)的尋親會,采了血樣,見到了當年被送到洛陽、邯鄲等地的30多位棄兒,但里面沒有他的女兒。后來的很多場尋親會上,他都一無所獲。


“我可算也有哥哥姐姐叫了?!闭率?,認親這天,雖然沒了父母,但李亞萍緊緊抱住了哥哥姐姐。


2月13日,宜興市徐舍鎮(zhèn)舍頭村,李亞萍認親現(xiàn)場。  新京報記者 張靜姝 攝


心結(jié)算是了了,“他們也在努力找我?!?/p>


見這些場景,有人心里復(fù)雜起來。常亞南愛張羅大家尋親,也去了好幾場認親儀式,但看看自己,十多年沒有丁點兒消息,她也偶爾埋怨,怎么家里人不找她。


或許他們年紀大、不會用手機?或許經(jīng)濟困難?或許兄弟姐妹當年壓根兒不知道自己被送走了。她幫那個家庭找了不少理由,這能安慰自己。


不過,這些年,常亞南不是一個“家”都沒找到。十多年前,有位老人看到一篇關(guān)于常亞南尋親的報道,覺得她就是自己當年送走的小女兒,于是采血比對,但沒成功。老人不相信,認定了常亞南,她也心軟,干脆默認,算是給老人一點慰藉。


老人去世后,家里的大姐也不再尋找小妹,反倒和常亞南一直以姐妹相稱。


常亞南還給溧陽一戶陳姓人家當了6年的女兒。2011年,溧陽尋親會上,一位老人說她像家里被送走的四女兒。這次,采血比對又排除了親緣關(guān)系,但老人依舊篤定。


常亞南去陳家拜訪過兩次,她和老人確實面貌相像,當?shù)胤窖噪y懂,兩人交流很困難,但老人無論做什么都要拉著常亞南的手,哪怕是去門口井里打桶水。每年母親節(jié),常亞南都會給老人買件衣服寄過去,老人一直穿,穿上一夏天,冬天還要套里頭。2017年,老人去世前,叮囑小女兒,“今后一定要和你四姐聯(lián)系?!?/p>


人們太渴望把斷掉的親緣續(xù)起來了,是不是同一弦,倒也不那么重要。


在找到李亞萍之前,蔣家人也在尋親會上認識了一位河北來尋親的女士。因模樣相似,兩方一度滿懷希望。后來,DNA比對結(jié)果沒成功,但蔣家和這位女士保持聯(lián)系長達5年時間,還兩次邀請她來宜興。


“采一下,萬一呢”


李亞萍認親那天,村里好幾位老人揣著身份證,找上穿著警服的烏達木。他們有的當年送走了剛出生的弟弟,有的送走了一對雙胞胎女孩。


每次跟著棄兒到江南認親,烏達木和同事都會帶上采血工具,在認親現(xiàn)場旁邊找一間安靜的屋子,登記來者信息,采血封存,帶回實驗室。


每次參加認親活動,民警都會攜帶幾十套采血設(shè)備。  新京報記者 張靜姝 攝


胡英華認親現(xiàn)場,有位老人提起,自己有個妹妹,出生第二天就被送走。旁人勸他也去留個血樣,他搖了搖頭,“就有這么大,一點點?!彼焓直葎澚艘粋€不足小臂的長度,那是對妹妹僅有的印象。


“活不了?!彼芸隙?,像在說一件事實,也像在寬慰自己。


活不了,就不用承受“沒去找”的愧疚,也不用經(jīng)歷可能“找不著”的煎熬。


常亞南找了17年,民政局、福利院、派出所、檔案館,哪哪兒都去過了,登過報紙、發(fā)過照片、錄過視頻、去過認親現(xiàn)場,什么失望也經(jīng)歷了。這事兒快在她心上磨出個繭子來。


“算了,隨緣吧,不再找了。”有時候她也喪氣,何況家人也勸她,找到了又能怎么樣?但轉(zhuǎn)頭,這事兒還是剜不掉。去年,她和幾位尋親的姐妹相約去上海,“不找了,這次咱們就純玩兒?!憋w機一落地,大家心照不宣,第一站又去了上海孤兒院舊址,合完影就開始抹淚。


2024年,常亞南(右一)、林宏(右三)和其他兩位尋親者一起回到上海孤兒院舊址,留下合影。  受訪者供圖


不算當年被抱去,常亞南第一次到這里是2011年,正值孤兒院建院100周年。那里正在修繕,她和另外兩個尋親者隔著窗往里瞧了瞧。門口有一棵百年古樹,臨走前,三個人從樹坑里各挖走一捧土,帶回家。常亞南后來搬了三回家,這捧土她一直留著。


“我們腳步要快,他們的年紀越來越大,等不了?!庇H人等不了,浸在血肉里的感情也放不下,在江南幫忙尋親的志愿者周六君,一年比一年著急。


他常住宜興,但在新疆經(jīng)營著自己的生意,兩頭奔波。在宜興的很多時間都用在了尋親上,他常顧不得吃飯,車子一啟動,就要跑好幾十公里。


加上他,這個團隊有15名大多已60多歲的志愿者。這兩年,根據(jù)那些模糊的線索,一張照片、出生年月、身上的疤痕、隨身的物件,幾個人一個村、一個鎮(zhèn)地摸排,已經(jīng)收集到了300多個家庭的DNA樣本,幫助30多位棄兒找到了親人。其中一位,88歲的生母還健在。


周六君著急,也是因為他不光幫別人找,還幫自己找。當年,他的家族里有九個同輩分的孩子被送走,包括年長他5歲的親姐姐。周六君是在找姐姐的過程中,和內(nèi)蒙古的棄兒取得了聯(lián)系。


當初胡英華的血樣,先是比中了張家一個侄子,是周六君給張家打去了電話,又給兄弟姐妹幾人采了血樣。


胡英華認親那天,午宴上,他按照蒙古族的習俗,端起酒杯,右手無名指蘸白酒,向天、朝地各輕彈一下,敬天敬地,最后再蘸酒,觸額頭。


2月12日,認親儀式后張家拍下了這張大合影,四代八十多口人齊聚一堂。  新京報記者 張靜姝 攝


等太陽高起來,儀式也結(jié)束了。圍觀的鄰里慢慢散去,院子恢復(fù)寧靜。


之前那位肯定妹妹“活不了”的老人,這時還是走向了烏達木,伸出手指。


“我也采一下,萬一呢?!?/p>


新京報記者 張靜姝

編輯 彭沖 校對 付春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