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臘月二十六,我又一次見到陳家父子。上次與他們接觸,還是在3個多月前,我去他們家采訪——去年8月,西安藍(lán)田侯家鋪村76歲的老人陳有銀歷時一個月,騎自行車從西安來到了武漢。包括我在內(nèi)的幾個記者報道了這個故事,揭開了這位父親的“心事”。
在我眼里,陳有銀是個典型的西北老漢形象。就像《平凡的世界》里的孫玉厚,忠誠地守著土地,一生只為三件事情活著:蓋一座房子、給孩子結(jié)婚、為老人送終。他也是個傳統(tǒng)的中國式父親,與兒子保持著疏離、隱忍,甚至有些擰巴的關(guān)系。
報道把他和他的家庭推向了公共舞臺。我期待著,老人驚呆所有人的“千里走單騎”和通過報道袒露的“心事”,會成為一個契機,讓這個一成不變的家庭泛起一些水花,讓這對父子有機會了解彼此,甚至嘗試靠近。
1月25日,陳有銀在自家院子里。新京報記者 叢之翔 攝
下午五點,我到了侯家鋪村。當(dāng)天西安氣溫驟降,下了雪。到陳有銀家時,他和老伴正在看電視。見我進(jìn)門,陳有銀關(guān)掉電視,招呼我坐沙發(fā),自己坐到一把木凳上,比沙發(fā)低一截,腿都伸不直——和三個多月前一樣,他依舊保持著略顯生分的客氣。
他看上去瘦了,抬頭紋更密,貼著頭皮的發(fā)茬像剛剃過。
老伴最近患了眼疾,迎風(fēng)流淚。陳有銀不讓她干活兒,她坐在床邊,嘴上不停地指揮。
接水、燒水、倒水,不一會兒,陳有銀把屋里的三個暖壺都裝滿了熱水。
房子也沒什么變化,煤爐靠著的那面墻被熏得發(fā)黑。十來平方米的房間全靠這個煤爐取暖,不算暖和,夫妻倆穿著棉衣。
一直到晚上8點,兒子陳東毅還沒回來,在西安送一位北京來的導(dǎo)演。對方想把陳有銀的故事改編成電影,老人沒同意,“我這個人,不愛這個那個的?!?/p>
和很多事一樣,這件事父子倆并沒有認(rèn)真商量。事實上,兩人坐下來進(jìn)行一場對話的機會都不多。就像我在次日下午見到陳東毅,還沒聊多久,父親推門而入,兒子就不再說話,然后從椅子上站起,扭頭去倒水。
話題停在父子倆平時如何交流上,我還沒得到答案,屋里就只剩下尷尬的沉默,只有屋外雪水融化,滴落到塑料桶的聲音。
照陳東毅的說法,沉默是父子相處的常態(tài)。即便父親騎行回來后,情況也沒變。
我有些失望,盡管我努力尋找,期待父子和解的故事也沒有發(fā)生。
回來后最想跟兒子說什么,“對不起。”但終究還是沒說過,沒有機會,也不好意思跟他說,“他心里明白?!?/p>
父子間最開心的時刻?“沒有?!眹L試溝通過嗎?“沒有。”
1月25日夜,陳有銀在家看電視,妻子因眼睛不適,坐在床上。新京報記者 叢之翔 攝
我意識到,是農(nóng)村社會的“嚴(yán)父”傳統(tǒng),或許還有一個父親對權(quán)威的維護(hù),共同塑造出了這對父子的相處方式,它不會因為一場偶然的曝光輕易改變。
我原打算說幾句話就告辭,陳有銀卻緩緩開口,用一種少有的平靜語氣。
他講起了自己的父親。父親很嚴(yán)格,小時候陳有銀就學(xué)會了絕對服從,否則就會挨打,或者挨餓。他無奈地笑笑:“舊社會過來的人,那腦子就是……”
陳有銀當(dāng)兵回來,已是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和父親下田干活,肚子餓得不行了,他叫父親回家,父親不吭聲。
實在挖不動了,他扛起镢頭回家。走進(jìn)門,水還沒喝上,就聽到門外父親在喊:“我沒說回來,你咋都跑回來了,就你知道餓,我不知道?” 聽著父親在門外訓(xùn)斥,陳有銀流下眼淚。
“那你也沒有辦法。他就是咱們的父親,對不對?”
他說自己當(dāng)了父親后,從沒打過兒女,“不想他們也像我那樣被管教?!钡蛢号嗵幍姆绞剑€是在不知不覺間繼承了下來。
我開始重新審視這位老人。他拒絕導(dǎo)演把自己的故事拍成電影,但卻沒有阻止兒子與導(dǎo)演接觸。他嘴上說自己的事不值得宣揚,卻拿出導(dǎo)演送的影集給我展示,“你可認(rèn)得?”
見我搖頭,他接著說一家中央媒體要采訪自己。為此事,“鄉(xiāng)上的復(fù)轉(zhuǎn)軍人辦公室來了三個人,還有鄉(xiāng)黨委書記?!?/p>
他邊說邊拉開外套拉鏈,從夾層口袋摸出幾張疊好的紙,塞到我手上。是他寫的滿滿四頁材料,關(guān)于他騎行路上的見聞。后來陳東毅告訴我,那家中央媒體是視頻采訪,“沒有人讓他準(zhǔn)備材料。”
1月26日,陳東毅在院里洗菜。新京報記者 叢之翔 攝
陳東毅說,父親從不在家講自己的騎行經(jīng)歷,但只要出門,別人問起,他很樂意分享自己的“壯舉”。
我和陳有銀一起去買饃,碰見了鄉(xiāng)親?!斑@可又是個記者?”鄉(xiāng)親問?!澳蔷褪堑?。”陳有銀有些得意。
我似乎有了答案,一個低調(diào)本分的農(nóng)村老人,意外走紅被推上公共舞臺,被人稱贊。他或許又驚又喜,但在家庭內(nèi)部情感表露仍然是件無用且羞恥的事——感情無法解決任何現(xiàn)實問題,就毫無意義。在農(nóng)村,這不是功利,而是為了生存。
很多父親的往事,陳東毅看了新聞才知道,有篇報道讓他哭了三回?!鞍嘲中量嘁惠呑?,任勞任怨,沒提過任何要求 ?!?/p>
父親不知道兒子如此感動。不過,在這個春節(jié),他也隱約感覺到了父子間的暖意。
屋里那個爐子的排氣口上,接了根新的白鐵皮管,一直伸到窗外。
1月26日夜,陳有銀家附近國道,遠(yuǎn)處升起煙花。新京報記者 叢之翔 攝
排煙管是去年11月份兒子裝的。起初他有些不滿,“沒跟我商量就買回來了?!鼻澳険Q下的舊管子還能用。
裝排煙管的那天,陳東毅一聲不吭地把管子扛進(jìn)屋里,站在凳子上安裝。管子太長,不好固定,他正發(fā)愁時,父親在下面扶住管口。裝完,兩人互相看了看,沒有言語。
新年到了,陳有銀仍然保持著低調(diào)。除夕夜,他和老伴、兒媳一起包餃子,仍穿著舊棉衣。
見面的第一天,他領(lǐng)我走進(jìn)里屋,小心翼翼地從床頭拿出一套咖色衣褲,那是兒子給他買的新衣。他輕輕地鋪在床上,又輕輕地疊起, “還沒到時候。”他嘟囔著,還不舍得穿。
大年初一,兒子發(fā)的抖音里,陳有銀坐在滿是飯菜的桌前,表情依舊平淡。只不過,這次他已經(jīng)換上了那件新裝。
新京報記者 叢之翔 編輯 楊海 校對 翟永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