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央視反腐專題片攝制組的鏡頭前，前國足主帥李鐵沒有吹起劉海。
2024年1月9日晚，央視播出的系列反腐專題片《持續(xù)發(fā)力 縱深推進》第四集《一體推進“三不腐”》(以下簡稱為《反腐專題片》)中，揭露了中國足球領域的腐敗現(xiàn)狀。片中披露了前國足主帥李鐵“聯(lián)賽運作假球”“受賄當國足教練”“受賄挑選國腳”等事實。
反腐專題片播出后，一名叫石雪清的男人在電視機前拍手稱快。2015年，石雪清在中甲大連阿爾濱一方俱樂部(以下簡稱為大連一方)任總經(jīng)理——當年李鐵與河北華夏幸福俱樂部用假球換來的“沖超奇跡”，直接受害者正是大連一方。
2015年10月29日，大連球迷協(xié)會召開新聞發(fā)布會，舉報華夏幸福俱樂部在中甲聯(lián)賽后期違紀違規(guī)并涉嫌違法，并將相關材料遞交給相關部門，但最終石沉大海。
8年之后，李鐵等人的名字出現(xiàn)在反腐專題片中。石雪清認為，這就是對當年舉報內(nèi)容的側面回應，“8年了，終于昭雪了!”
在央視播出的反腐電視專題片中，李鐵出鏡懺悔。央視視頻截圖
高價買廣告只求“高抬貴腳”
湖北省紀委監(jiān)委工作人員羅氚在《反腐專題片》中表示，李鐵之所以能夠成為國家隊主教練，是因為先后帶領兩支中甲球隊成功沖入中超，但事實上李鐵兩次帶隊升入中超，背后都是大量的假球。2015年8月李鐵加盟河北華夏幸福俱樂部(以下簡稱為華夏幸福)，首次擔任主教練。當時賽季只剩9場比賽，華夏幸福僅排名第6位，沖超前景并不樂觀。李鐵上任后，華夏幸福賽季最后8場打出了一波神奇的“八連勝”，最終以一分優(yōu)勢領先競爭對手，沖超成功。經(jīng)調(diào)查，所謂“沖超奇跡”，完全是金錢之手在背后操弄。俱樂部直白地向李鐵提出，希望他動用人脈收買對手。
石雪清回憶，2015年，中甲還剩9輪，大連一方排名聯(lián)賽第二，沖超形勢占優(yōu)。華夏幸福宣布換帥，由李鐵接任主帥時，石雪清并未放在心上：“執(zhí)掌華夏幸福之前，李鐵只是廣州恒大俱樂部教練組的邊緣角色，主帥這個位置李鐵還是‘新兵’。”
當聯(lián)賽又進行了幾輪，石雪清卻發(fā)現(xiàn)華夏幸福不僅在積分榜逼近大連一方，還“發(fā)生了許多奇奇怪怪的事”。
石雪清告訴新京報記者，華夏幸福隊沖超過程中，某對手球隊在開賽前幾天將隊中多位大連籍球員“送去集訓，不讓他們參加比賽”。他分析，這是怕大連籍球員為幫助大連一方?jīng)_超，全力狙擊華夏幸福。
如果說這些“盤外招”都是石雪清的推測，那么真正讓他認為是實錘的，是聯(lián)賽倒數(shù)第三輪的比賽。當時，華夏幸福已從中游位置悄然攀升至前列，與大連一方的競爭陷入白熱化。這輪比賽，華夏幸福將前往客場挑戰(zhàn)新疆天山雪豹俱樂部(以下簡稱為天山雪豹)?！拔艺J為，這是最后幾輪比賽中，最有實力狙擊華夏幸福的一場比賽?！笔┣逭f。
為了“打預防針”，石雪清專門飛赴烏魯木齊，希望說服新疆隊公平競賽。
石雪清說，對方當時承諾，保證恪守體育精神，全力以赴比賽。但第二天飛回大連的飛機剛剛落地，他就接到了對方一位高管給他打來的電話?！笆?，你前腳剛走，就有投資商聯(lián)系了我們。那位客商開口就說給我們一個商務大禮包?！?/p>
石雪清說，當時，天山雪豹每年的運營收入大約為400萬元人民幣，時常因招商不力游走在解散邊緣。石雪清回憶，那位高管在電話里又為難地說道：“但我一看對方遞過來的名片，竟是河北華夏幸福公司總裁孟驚。對方也直言不諱，讓我們踢華夏幸福時‘高抬貴腳’?！?/p>
在央視播出的反腐電視專題片中，孟驚出鏡懺悔。央視視頻截圖
石雪清說，自己此后輾轉找到一位國家體育總局派到新疆體育局鍛煉的干部，對方十分重視，迅速趕到天山雪豹開了動員會，三令五申“捍衛(wèi)新疆足球，嚴禁踢假球、默契球”。
石雪清說，就在自己以為可以放心的時候，意外還是發(fā)生了。
2015年10月17日下午5點，就在臨近比賽時，已經(jīng)帶著球鞋來到球場的新疆隊外援達納拉赫突然宣布自己“受傷了”。這名外援是天山雪豹的戰(zhàn)術核心，曾包辦過球隊約三分之二的進球。
就這樣，天山雪豹在缺少絕對主力的情況下，0:2不敵華夏幸福。
此輪戰(zhàn)罷，華夏幸福擠掉大連一方升入中超幾成定局。
2015年10月19日，中甲新疆天山雪豹俱樂部發(fā)布聲明：俱樂部隊醫(yī)及相關人員于10月18日上午，帶達納拉赫前往自治區(qū)醫(yī)學院做了傷情鑒定，結果為無新傷、不影響比賽。聲明最后，天山雪豹公布了對達納拉赫的處罰：停訓、停賽、停薪。
據(jù)《半島晨報》的采訪，天山雪豹主教練李軍賽后曾在微信上表示“我盡力了，但被小人算計了，人在做天在看” 。他還向媒體透露，達納拉赫的合同于11月到期，“俱樂部原本在談續(xù)約，現(xiàn)在不再考慮留他?！?/p>
2015年10月，天山雪豹足球俱樂部刊登在媒體上的聲明。受訪者供圖
據(jù)《新疆都市報》報道，在遭遇“三?！敝?，達納拉赫便與俱樂部失聯(lián)。石雪清告訴新京報記者，達納拉赫當時放棄剩余的獎金、補助和薪資，偷偷從中國離境，再也沒回來。2015年11月9日，新疆天山雪豹俱樂部發(fā)出通知，對達納拉赫做出開除決定。
前央視體育頻道遼寧隊跟隊記者冉雄飛對新京報記者說，在足壇，有勢力想操縱比賽，總會無孔不入地同時腐蝕俱樂部、教練、中國球員、外援、裁判等等。
公開舉報石沉大海
華夏幸福和天山雪豹賽后不久，石雪清與俱樂部以及大連體育部門的領導決定，以大連球迷協(xié)會的名義召開新聞發(fā)布會，公開舉報華夏幸福的“不正當手段”。
作為當年大連球迷協(xié)會的委托律師，康波告訴新京報記者，當時，自己對舉報的結果“比較有信心”。此前，他們收集了大量舉報材料，除了圍繞在達納拉赫身邊的諸多疑點，還發(fā)現(xiàn)華夏幸福違規(guī)雇傭前足協(xié)官員。
《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務員法》第一百零七條規(guī)定，公務員辭去公職或者退休的，原系領導成員、縣處級以上領導職務的公務員在離職3年內(nèi)，其他公務員在離職2年內(nèi)，不得到與原工作業(yè)務直接相關的企業(yè)或者其他營利性組織任職。“但是，我看到某離職不久的前足協(xié)官員竟堂而皇之地掛著華夏幸福的工作牌出現(xiàn)在體育場，甚至官網(wǎng)上還掛著該官員的照片。”
康波介紹，此前上述官員是足協(xié)主管俱樂部業(yè)務的正處級干部，華夏幸福給他開出了50萬元的年薪。
2015年10月29日，大連球迷協(xié)會召開新聞發(fā)布會，舉報華夏幸福在中甲聯(lián)賽后期違紀違規(guī)并涉嫌違法，并將相關材料遞交給了體育總局與相關部門。
當時大連球迷協(xié)會的舉報內(nèi)容主要有兩項：華夏幸福違反國家公務人員管理的有關規(guī)定，雇傭足協(xié)退休干部;涉嫌“收買”對手和競爭者的對手。
會上，大連方面還宣布自己掌握如下證據(jù)：有關俱樂部領導、教練員、運動員的電話通話記錄、短信、微信;有關俱樂部領導、教練員、運動員的陳述;天山雪豹對達納拉赫的處罰及呼吁司法機關介入的新聞報道;媒體的相關報道。
“那天來的球迷和媒體比我想象中多?！笨挡ㄕf，“觀眾當中不時傳來表達驚訝和憤慨的聲音，有的人瞪大雙眼，張大了嘴巴。”
2015年10月29日，大連球迷協(xié)會新聞發(fā)布會現(xiàn)場，康波在展示相關舉報材料。受訪者供圖
很快，李鐵本人和華夏幸福官方做出回復：歡迎調(diào)查。
石雪清告訴記者，在召開發(fā)布會公開舉報的同時，自己與大連足協(xié)某官員前往北京，想找時任中國足協(xié)副主席于洪臣“要個說法”。但在抵達北京后，于洪臣以“有事走不開”為由，派時任中超公司董事長的馬成全接待。石雪清介紹相關情況時，馬成全心不在焉。石雪清當時已猜到“大事不妙了”。
后來，這場轟轟烈烈的公開舉報還是石沉大海了。
8年之后，李鐵、于洪臣、孟驚、馬成全等都成為足壇反腐被查人員，出現(xiàn)在了《反腐專題片》當中。
“國足主帥這把椅子你坐不住”
1月15日，新京報記者致電與李鐵相識多年的前央視著名足球解說員劉建宏，劉建宏表示，“人都是會變的，李鐵確實變了，關于他是從哪年、哪個時期忽然變的，除了他誰都不知道。但是，足壇反腐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本輪可能也不會是最后一次。”
2012年，李鐵以助理教練的身份加盟廣州恒大俱樂部，彼時該隊主帥為世界名帥里皮。
加盟恒大不久，劉建宏在訓練場上見到了李鐵。那天，一直“不愛與媒體打交道”的李鐵主動邀請劉建宏到自己宿舍喝茶。劉建宏對李鐵說：“請里皮來中國執(zhí)教，俱樂部等于花了1300萬歐元給中國足球請了個私塾先生。跟著世界冠軍教頭學習的機會難得，你要珍惜?！?/p>
李鐵連連稱是，并拿出了自己的筆記本，說里皮的訓練他都記下來了?！八趺淳殻揖驮趺磳W。”
劉建宏告訴記者，“其實那時我已知道，李鐵有當國家隊主教練的想法?！?/p>
然而，根據(jù)后續(xù)披露的消息來看，李鐵不僅是“想當國家隊主教練”，更是“不擇手段當國家隊主教練”。
《反腐專題片》介紹，2019年，已經(jīng)憑借不正當手段將兩支中甲球隊“拔”上中超后，李鐵認為自己已經(jīng)為謀求國家隊主教練職位積攢了資本，但還需要臨門再推一腳。李鐵在《反腐專題片》中說：“我太想成為國家隊的主教練了，所以就想了很多辦法，找了很多人去請托，找了足協(xié)的領導，能夠幫我來說好話，能夠推薦我?！?/p>
李鐵的“辦法”就是行賄，思路和踢假球如出一轍，覺得需要多重保險。他一方面游說卓爾俱樂部出錢幫他做工作，表示如果自己能“上位”，也會在多方面回報俱樂部，俱樂部為此拿出200萬元向陳戌源行賄。另一方面，李鐵覺得時任足協(xié)秘書長劉奕也頗具話語權，于是又自掏腰包送給劉奕100萬元。
《反腐專題片》介紹，2020年1月，李鐵如愿成為男子足球國家選拔隊主教練后，火速飛往他尚在任職主教練的武漢卓爾俱樂部談利益交換。李鐵與卓爾俱樂部以總額6000萬元的金額，簽下了一紙所謂的“合同”，實際只是以此為幌子，來掩蓋權錢交易的本質(zhì)。隨后，他很快將卓爾隊的四名球員選入了國家隊大名單。
劉建宏曾當面勸李鐵執(zhí)掌國足要“放平心態(tài)”： “我們都了解這支國足的實力，可能在成績方面不會有太大的建樹。你只要把團結一致的作風帶到隊伍里，就是盡力了?！?/p>
李鐵反對類似觀點。他對劉建宏說，覺得自己治下的國家隊能出成績。
遼足功勛教練、國足名宿李應發(fā)對新京報記者回憶，他并不看好李鐵當國家隊教練，他曾當面告訴李鐵，國足主帥這把椅子你坐不住。
“單單從履歷上來說，你就資歷尚淺。以往做到國足主帥的人，都是各俱樂部的冠軍教頭，你顯然欠火候。其次，做一名優(yōu)秀主帥是需要天賦的。你要做到在適當?shù)臅r間點換適當?shù)娜?，還要會選擇適合的球員，這些你目前也做不到?！?李應發(fā)對李鐵說：“國家隊是用人的地方，不是培養(yǎng)人的地方。”
縱觀李鐵的國足教練生涯，最不缺的就是爭議。場上，李鐵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用人安排、臨場指揮都受到質(zhì)疑，尤其是對歸化球員的使用;場下，他在發(fā)布會上硬懟提問者的言辭，也引起了軒然大波。
2021年12月3日，足協(xié)宣布李鐵辭去國足主帥職務。2022年11月10日，李鐵在大連體育中心的培訓課上被帶走。十幾天后，湖北省紀委監(jiān)委網(wǎng)站宣布了李鐵涉嫌嚴重違法正被調(diào)查。由此開始，中國足壇最新一輪的反貪風暴拉開帷幕。
知情者稱李鐵“人狠話不多”
李鐵吹劉海的習慣始于青少年時期。他在后來接受媒體采訪時回憶，他當時作為“健力寶小將”赴巴西學習，不好意思跟同伴說“國外剪頭發(fā)太貴”，只能留起長發(fā)。后來劉海長到影響視線，于是李鐵養(yǎng)成了吹劉海的習慣。
某次指揮國家隊比賽，李鐵在場邊10秒內(nèi)狂吹8次劉海沖上了熱搜。被相關媒體稱為“足壇教練奇觀”。
飄蕩的劉海伴隨李鐵度過了“最恨踢假球”的球員時代，以及熱衷于踢假球的教練生涯。
1977年，李鐵出生于遼寧沈陽的一個知識分子家庭。
7歲那年，在小學運動會上表現(xiàn)出色的李鐵被場邊校足球隊的教練相中，就此開始了他與足球的故事。
1992年，李鐵成為遼寧青年隊隊長。一年后，他跟隨健力寶青年隊去往巴西學習。1998年，健力寶隊解散，李鐵回歸遼足。
李鐵 （資料圖）
在一些和李鐵打過交道的人眼里，李鐵是個“人狠話不多”的角色。
冉雄飛對新京報記者回憶，2000年前后，他對李鐵印象深刻。作為央視的遼足跟隊記者，冉雄飛發(fā)現(xiàn)采訪李鐵是件很困難的事?！八苌俳邮懿稍L，不太愛講話?！?/p>
在冉雄飛眼中，李鐵“愛裝酷”，且在遼足隊員中擁有一定話語權。有一次，一位與他同齡的隊員在場上出現(xiàn)失誤，立刻被李鐵帶著臟字痛罵。那位球員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想說話，最終沒開口，默默跑開。
還有一次，遼足贏球后，冉雄飛與球隊一起乘坐球隊大巴返回酒店。一路上，有隊員比較興奮，唱歌跳舞。過了一會兒，正在興頭上的某隊友忽然被李鐵高聲呵斥，車上瞬間鴉雀無聲。
在李鐵的自傳《鐵在燒》中，記錄了他與隊友發(fā)生矛盾后，將隊友踢傷，導致了后者的退役。
許多體育記者還會提起在成都謝菲聯(lián)效力時，某小隊員開玩笑碰了幾次李鐵的手，被李鐵一巴掌扇哭的故事。
直到當上主教練，李鐵依然性格火爆：曾在華夏幸福罵哭隊員，在武漢卓爾嚇得小隊員不敢和他交流……
康波告訴記者，這幾天看完《反腐專題片》，自己沒有任何大快人心的感覺。“我的心中只感到陣陣凄涼，為大連足球，為中國足球感到悲哀?！?/p>
在央視播出的反腐電視專題片中，原深圳隊球員黎斐出鏡懺悔。央視視頻截圖
1月22日，深圳市足球俱樂部官宣解散，無法繼續(xù)職業(yè)聯(lián)賽。俱樂部在發(fā)布的聲明中稱，“嚴重的歷史債務導致我們難以為繼，聯(lián)賽征程不得不畫上句號。”回看《反腐專題片》，也提及了深圳隊的一些事情：2015年河北華夏幸福為了實現(xiàn)沖超，花費1400萬元賄賂深圳隊，而李鐵向深圳球員黎斐行賄600萬元讓他打點眾球員。結果黎斐分析認為“深圳隊斗志本就不高”，于是將600萬元全部私吞。
而在此前5天，1月17日，大連一方俱樂部的繼承者大連人俱樂部宣布解散。一座被稱為“足球城”的城市，失去了自己的足球俱樂部。
已離開足球領域多年的石雪清對此感到遺憾?！叭绻?015年大連沖超成功，那我也不會被迫離任，俱樂部可能還會健康發(fā)展，如今的局面可能就可以避免……”
新京報記者 隋坤
編輯 胡杰 校對 劉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