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新京報小童書”開設“凱獎繪本評論”專欄。專欄由兒童文學、性別與當代文學文化研究者王帥乃執(zhí)筆,她帶著批判的視角,逐一梳理和點評已有中文版的凱迪克金獎繪本,看看一本圖畫書除了功能性,還可以從哪些角度賞析。
王帥乃在撰寫此兒童文學批評專欄時,并非以明晰道出“教育點”為文章主旨,而是“以文學為本位”,去寫出“緩緩鋪開卻很難概括‘中心思想、段落大意’的文章”。在常見的兒童文學評論文章中,成人讀者總想從中學到“我可以教孩子一點什么”,而不是“我自己能從兒童文學、孩子精神里學到什么”。王帥乃期待“凱獎繪本評論”的讀者能夠“更加適應暫時‘放下孩子’、以自己為主體的閱讀角色,進入一部作品、聯(lián)想自己的人生和對世界的看法,就像讀任何一部成人文學作品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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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4月,“凱獎繪本評論”專欄的19篇文章結集成書——《讓美尋找美:凱迪克金獎繪本細讀》,由樂府文化出品。下面我們跟著兒童文學作家彭懿走進這本書,去尋找心中的風景。
撰文|彭懿
《讓美尋找美:凱迪克金獎繪本細讀》,作者:王帥乃,出品方:樂府文化,出版社: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時間:2025年4月。
我喜歡旅行,旅行讓我領略不同的風景。我也喜歡閱讀,閱讀讓我認識更多的自我。前者向外,后者向內(nèi),但我有時會發(fā)現(xiàn),外就是內(nèi)。比如2023年我去了達爾文去過的加拉帕戈斯群島,并為此制作了17集短視頻,它既是我向外的探索,也是我向內(nèi)的問詢,而把世界和自我聯(lián)系起來的,是我永不枯竭的好奇心。我喜歡美麗的風景,也喜歡美麗的自己,無論我做什么事——寫小說、寫繪本故事、攝影、拍紀錄片、翻譯和評論,我都是在“讓美尋找美”——就像王帥乃這本書的書名一樣。
書如其名,這是一本美好的書。它對歷屆凱迪克金獎繪本作品進行細致入微的解讀,讓美一次又一次尋找美。
它讓美好的文字和圖畫互相尋找。
《讓路給小鴨子》插圖。
文圖互補敘事,是繪本獨有的敘事方法。帥乃常常在朋友圈毫不諱言她對“新批評”(20世紀某個專注于文本細讀的文學批評流派,能從最小的語言單位開始把一首詩解讀出一整本書來)的喜愛,他們對文學藝術文本本身的尊重帶給她最重要的精神滋養(yǎng),這種尊重在她從前對小說和童話的研究、現(xiàn)在對繪本的研究和批評中被執(zhí)著地堅持下來。在對《讓路給小鴨子》的評論里,她從作者的色彩選擇、翻頁設計和對喜愛“最小那一個”這一繪本細節(jié)處理中承繼民間文學傳統(tǒng)的解說出發(fā),嘗試讓讀者了解正是這些最“技術性”的處理,傳遞出了作品濃郁的情感主題,從而打動了冷戰(zhàn)時期的美蘇兩國,讓“虛構之事”擁有了改造真實世界的力量;在解讀《他們堅強而善良》時,她憑著對文本的尊重,在圖文的不對稱中發(fā)現(xiàn)了作者本身在意識形態(tài)上的“分裂和掙扎”,肯定了他帶有悲憫心的努力,也批評了作者沒能將這份對印第安土著和黑奴的共情維持到最后,而是傾向了上位者的主導文化理念。我在這里看到一個優(yōu)秀批評者的重要素質(zhì):她對文學寫作者和作品具有可貴的愛護之心,對出自筆下的每一次“批評”都謹慎負責地斟酌思量過,她在致讀者的信中反復陳述她對文學的深愛,對此我十分相信。我也相信每一位讀者都能從字里行間讀出這份充溢的愛意——不論是細致親切地分析技法之高明新穎還是嚴肅地對作品提出批評,都正如她所言,是出于對文學的“報答”與“服務”之心。即使她所學習的兩個專業(yè)都屬于廣義上的“文化研究”(這種研究和批評方式最常被人詬病的便是脫離藝術本身),但她也從不離開作品本身下結論。她常常會舉伊格爾頓的例子“你看他明明做的是文學的意識形態(tài)批判,但他師承新批評,所以文本細讀的功夫比那些聲稱尊重藝術規(guī)律絕不能拿理論或主義肢解文學的人還要扎實,文章寫得還要漂亮”,她說她深知批評者與文學相愛相殺的“身份設定必然”,也知道很多批評者一不留神就將自己凌駕于文學本身之上,所以每天都會“自省”干的活兒是否傷害了文學。
我有時候覺得她的“吾日三省吾身”到了一種“自苦”的程度,所以同為“玻璃心”,我就不喜歡干批評這一行,我更喜歡簡單的快樂;但我又覺得有這樣的批評者是創(chuàng)作者和讀者(主要是讀者)的幸運,這樣的活兒還得有人干,那就讓聰明的我們支持她能一直干下去吧。
它也讓美好的兒童和成人互相尋找。
這不是一本只面向兒童的書,而是一本面向注定要長大成人的兒童和猶懷童心的成人的書。因而書中舉例,往往也不限于兒童文學范疇,而是在古今中外的文學藝術中自由穿梭:在對《美好時光》的分析中,她有意引介了普通讀者不太熟悉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從繪本講到伍爾夫的意識流,又從成人經(jīng)典文學的相關主題處理返回兒童文學,探討目前兒童文學的局限與可能的突破口;在對《那只大大的熊》的解讀中,她談起了??思{乃至美國文學史上的“獵熊文學”傳統(tǒng),她從繪本一路批評到成人文學經(jīng)典,我一邊心想“連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面子都不給,哈哈不愧是她”,一邊悄悄去查了查國內(nèi)對??思{這幾個獵熊文本的研究論文,確定她是目前唯一對此做了針對性批判的論者。這也照應了她自己在致讀者信中所說的批評宗旨,兒童文學批評和它的批評者不是文學研究和批評界可有可無的,而是能為后者帶來新鮮血液和創(chuàng)見的。如果說兒童文學寫作對文學創(chuàng)作者有著更高的要求,那么在批評領域也是同理的,好的兒童文學批評者也應當有廣博的視野,對經(jīng)典文學有相當?shù)牧私?,這大概也是我們常常覺得帥乃的批評“有理、有據(jù)、有說服力”的關鍵所在。
《那只大大的熊》插圖。
它讓美好的作者和讀者互相尋找。
帥乃是我所知的批評者里少見的極富“民生關懷”的一位。她在借用“五四”新文學“為文學”“為人生”的口號申述自己的批評主張時,非加上一句“為民眾”不可;她在北京租房時能與住在樓下彼時尚不相識的騎手朋友們一聊兩個小時,回來后寫成萬字手記,她發(fā)現(xiàn)了他們身上與冷漠疏離的現(xiàn)代城市文化截然不同的互助理解精神,并難過地說“城市辜負了他們”;她在比較評論“多國童謠”時,實驗地采用與讀者探討對話甚至是“請教”的方式寫作,并在說起評論區(qū)那兩位讀者的回復時動情流淚,感謝她們讓她看到自己的信念得到了呼應。我還知道她會為了呼吁讀者注意和支持國內(nèi)首部書寫少女反性侵題材小說而主動聯(lián)系報社要求寫作,并幾天只吃兩頓包子完成了那篇“六一”專稿;她也會為了傳播好的“融合教育”繪本而真的出門去體驗視障者的生活,她說她很遺憾隨文附尾的體驗手記沒能成為文學批評的一部分,但我覺得從更寬泛的意義上來說,那已經(jīng)構成了她批評文本的一部分。這兩篇文章讀者不妨作為這個專欄系列的“番外”來一并閱讀。
這種真誠的對“美”的尋找打動了行業(yè)內(nèi)的不少編輯和寫作者,我也聽說有讀者常常催更這樣的“學院派”批評(真不可思議!),還有讀者因為她某篇文章里的幾個段落在自己的公眾號里一口氣連發(fā)兩篇讀后“追蹤學習”與分析的長文,而她又因此把未刪減的原文放在了幾年沒更新的個人公眾號里——像這樣的批評者與讀者對話的故事,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過去以后我就很少聽聞了。那位讀者稱這段美好的旅程為“掉進了兔子洞”,真是把生活過成詩、過成“兒童文學的奇境”的讀者和作者啊。我忍不住想:文學的“兔子洞”或許不止一個入口處,我們能在縱橫交錯的洞內(nèi)于飛速滑行中相遇、點頭致意或者并行一段路程嗎?
最后,它也讓美好的學術和藝術互相尋找。
王帥乃在對每部金獎作品一以貫之地進行條分縷析之外,還格外重視各種理論方法、評論技巧的實際運用,可謂“一篇一樣式”。展卷之前有時不免為她擔心:《小房子》的評論還能怎么寫?寫法會重復嗎?但閱讀之后,每每提起的心都安穩(wěn)地落了下來,當真是“篇篇有新意”。誰能想到她會用凱獎系列中這部看起來給最小的孩子的繪本勾連出一整段打通文學、繪畫和設計的藝術演變史?這篇文章隱隱涌動著不凡的批評氣象?!逗唵喂适掠胁缓唵蔚奈膶W敘事法則》更是為讀者展示了一部看起來“無可深評”的作品可以如何在不論及宏觀而只是緊扣文本的情況下“于螺螄殼中做道場”,帥乃由淺入深、扎扎實實地演繹出五千字長文,從文學的“重復”現(xiàn)象寫到其之于兒童文學文類的特殊性與意義。《公主的月亮》借用精神分析理論重讀瑟伯名作堪稱精彩,可惜的是這篇文章中她不及對這一理論本身的局限作出評析,只好期待她的博士論文大作早日出版了——這就是王帥乃,即使作為性別文化研究者和實證科學愛好者的她對精神分析頗有微辭,也仍不會拒絕采其所長,按她的話說,“為文學服務才是最重要的”。
《小房子》插圖。
在結束了我的加拉帕戈斯之旅后,讀到這本書,就像是開啟了另一趟加拉帕戈斯之旅,只是這一趟旅程的關鍵詞不是動物、進化、達爾文,而是兒童、藝術、評論家,把兩者連通起來的是參差多態(tài),既是自然的,又是人生的。
撰文/彭懿
編輯/王銘博
校對/賈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