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承明制》,陳寶良著,大學問 |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5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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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從天降”這句成語會被某些荒誕的年代賦予別樣的含義——盡管這樣的含義令人哭笑不得。對生活在大明隆慶二年的這名江南的小錫匠來說,他的人生大喜,就是在一天夜半,忽然從天而降,砸在了自己的頭上。當日他正被一家富戶雇傭制作镴器,勞碌一天睡著正甜,卻被主家匆匆忙忙地叫醒。這位懵然無知的錫匠揉了揉眼睛,才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被帶到了富戶家燈燭輝煌的廳堂前,而富戶的女兒已經艷妝打扮,等待嫁給自己了。對這位錫匠來說,這場突如其來的喜事確實解決了自己的人生大事,而讓喜事降下的,從某種意義來說,確實是天意——天子的旨意——富戶之所以如此焦急地將女兒嫁給一個門不當戶不對的錫匠,正是因為他們聞聽盛行一時的謠言,據(jù)說新即位的隆慶皇帝要在江南選取13歲以上的女子入宮。為了逃避入宮的命運,于是江南人家掀起了一股嫁女風潮,“無不婚嫁,不及擇配,東送西迎,街市接踵,勢如抄奪”。謠言傳播極盛時,甚至出現(xiàn)了每選取一名宮人,就要一名寡婦伴送入京,其結果是導致寡婦也紛紛緊急再嫁以逃避皇帝的魔爪。待這場謠言過后,好事文人編排出了這樣的打諢詩:“大男小女不須愁,富貴貧窮錯對頭。堪笑一班貞節(jié)婦,也隨飛詔去風流。”


小錫匠的夜半喜從天降和寡婦被迫再婚的故事,自然在事后成了令人捧腹的笑話,甚至在晚明小說中還被改編成了陰錯陽差喜結良緣的傳奇佳話,但笑過后,那倉促被父母嫁出的女兒和被迫改嫁的寡婦的命運如何,卻無人在意了,更無人在意的,恐怕是為何這場謠言會帶給百姓如此大的恐懼?陳寶良的《清承明制》恰是這樣一把打開明清社會的鑰匙,小錫匠喜從天降的故事,即出自本書的上編《國家治理》中的第二章《興訛造言》。本書的三編共計十二篇文章,從明清訪察體制到陰曹地府的陰司訴訟,從地方官員的幕府人事制度,到鏢局、會館與天地會這樣的秘密社會的結成,再到具體而微的塾師的生存狀態(tài)與幫閑的清客以及所謂的俠僧和娼尼,看似之間毫無關聯(lián),但實際上卻暗合絲扣。就像導致小錫匠喜從天降的那個皇帝選擇少女入宮的謠言,為何會傳播如此之廣,引起民間如此大的恐懼與騷動,其實第一章明清的訪察體制就已經給出了答案。


訪察,這一原本朝廷用意選拔賢才,摒黜蠹惡,整頓官場,清理吏治的“良政美意”,卻在執(zhí)行中成了上下官吏仗勢害民的又一稗政。所謂博訪地方利病的結果,一如明代官員楊一清在奏疏中所揭露的那樣““寧苦百姓,不敢忤上官,寧取怨于小民,不敢獲罪于巨族”,上司在拿訪衙門中仗官威作惡的衙蠹,看似是為民除害,但實際上這些衙蠹在得勢之時,恃寵專權,作威作福,借蔭官府,克剝小民,一旦被上司訪拿,則又“不思孽由己作,仍復生計害人”,將“平日婪過贓私,盜過帑餉”一概“諉卸平民”,其結果則是“衙蠹作惡之日,百姓受害;衙蠹獲罪之日,百姓仍復受害”。


從朝廷的制度,天子的旨意,到各級官員,及至官場末端的幕府師爺和衙役,再到最基層的百姓,本書的各章節(jié)實際上展現(xiàn)了明清兩朝權力梯級中各階層的生存狀態(tài)。權力自上而下的層層碾壓,最后幾乎所有的負擔都加到百姓的頭上。于是他們會因為上層的官員所謂訪察地方利病的巡訪制度而成為各級官吏轉移罪證的犧牲品,也會因為一則與朝廷有關的謠言而驚慌失措。因為在明清權力構架的社會中,這位底層無權者只能忍受所有來自上權的不合法與合法的所有傷害。為了抵制來自上位者對自己的傷害權,他們結成秘密會社,希冀有個俠僧來拯救自己,甚至乞靈于死后的陰間世界可以提供公平公正的審判。但本書的下編卻也揭示出,明清社會的權力梯級碾壓下的百姓,不僅要忍受上位者的侵害,也在侵害中彼此互害,造成有意或無意的謠言與偏見去中傷社會更邊緣的人群。本書各章的數(shù)以百千的廣博例證,似乎都在重復著那句來自歷史深處的無奈慨嘆:“只好再苦一苦百姓了”。


撰文/李夏恩

編輯/李陽

校對/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