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煙,黃昏吹著風的軟,星子在無意中閃,細雨點灑在花前。


2025年4月1日,是林徽因女士逝世的七十周年紀念。關于她的故事,我們已經知道得太多,她儼然成為了一個時代化身,她的純真,她的勇敢,她的執(zhí)著,共同造就了她的傳奇。那些只言片語的文字,都似乎閃爍著令人艷羨的光芒,讓人在幽深的歲月夜空中,抬頭便可望見她那生輝的身影,宛如她詩中的星子,將金色的雨點,灑在心田。


她是詩人,也是建筑師,讓人驚嘆的是,她竟能將兩種看似全然不同的志業(yè),如此完美地糅合在一起,她能在建筑結構的理性中發(fā)現(xiàn)感性的詩意,也能將詩歌感性的辭句,猶如建筑的梁柱一般,組成韻律優(yōu)美的精巧構造,仿佛那是點綴在白紙上的樓閣與寺觀,有的引人登高暢懷,有的讓人入室冥想。


她似云,在革命與戰(zhàn)爭的時代之風中顛沛流離,她像水,盡管遭遇礁石激流,卻依然在歲月的河床中流淌向前。


那些歡喜與悲哀,那些所得與所失,如水似云。就像她寫下的詩句,寫給讀者,也寫給自己:


你舒展得像一湖水向著晴空里

白云,又像是一流冷澗澄清

許我循著林岸窮究你的泉源

……

我卻仍然沒有回答,一片的沉靜

永遠守住我的魂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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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內容出自新京報·書評周刊3月28日專題《林徽因逝世七十周年 水雲(yún)身》的B04-05版。

B01「主題」林徽因逝世七十周年 水雲(yún)身

B02-03「主題」林下灡因成為林徽因

B04-05「主題」西南天地間 營造學社的川滇之旅

B06-B07「文學」弗蘭納里·奧康納誕辰100周年 傾聽鮮活生命的低語與吶喊

B08「主題」致訪古者們


撰文|蕭易


初到昆明


1938年5月,初春的昆明春和景明,梁思成、林徽因領著梁再冰、梁從誡兩姐弟,與金岳霖、周培源、吳有訓等人,同游西山名剎太華寺,在雕花欄桿前留下了一張合影。照片中,林徽因的嘴角掛著微笑,來昆明已經4個月了,終于在這西南天地間覓了個容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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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5月,梁思成、林徽因與金岳霖、周培源、吳有訓等同游太華寺。


“七七事變”以來,梁思成、林徽因便踏上了流亡之路,從北平,到長沙,終于在1月中旬抵達昆明。出發(fā)前,梁思成托云南大學王贛愚教授在巡津街覓了個叫“芷園”的住所。春天,劉敦楨也從老家新寧抵達昆明,他們的助手,莫宗江、陳明達、劉致平先后抵達。營造學社的招牌在昆明重新掛了起來,員工也只剩下了五人,還有位不拿薪水的林徽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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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康古建筑調查所用護照。


劉敦楨之子,東南大學教授劉敘杰回憶,梁思成、劉敦楨曾對學社的方向有過一次交談,分別在手心寫了兩個字,打開一看,寫的都是“調查”。梁思成、劉敦楨深知,只有不斷地調查,才能了解中國的古建筑家底,即便戰(zhàn)火紛飛、顛沛流離,他們仍然把田野調查作為學社的方向。而西南大地,則成為他們新的廣闊天地。


11月,劉敦楨、莫宗江、陳明達開始了期待已久的云南西北部古建筑調查,梁思成因患頸椎軟骨硬化與頸椎灰質化癥,未能參加考察。11月24日上午八點,三人背著一百三十五公斤的行李、測繪工具來到護國街汽車站,兩天后抵達大理下關。遠遠望見三座高聳的古塔矗立在蒼山洱海間,這便是崇圣寺三塔。叩開山門,崇圣寺已為陸軍醫(yī)院占據(jù),十多間磚石壘砌的房舍,豬兒在雜草中覓食,寺中隨處可見荒草萋萋的平臺,那是古建筑遺留的臺基——木結構的寺院在兵燹中屢建屢毀,唯有古塔留到了現(xiàn)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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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宗江等人在昆明地藏庵測繪經幢。


營房前,一座高聳的白塔拔地而起,這便是千尋塔,高69.13米,也是中國最高的唐代佛塔,背面密檐中部層層殘損,如同被巨斧劈開一般。千尋塔上下小,中央粗,呈現(xiàn)出優(yōu)美的拋物線形態(tài),這也是云南唐代佛塔的特征,而中原地區(qū)的密檐塔層層收縮呈錐形,比如西安小雁塔。通常認為,千尋塔營造于南詔王勸豐佑時期(823—859年在位),另外兩座約建于大理國時期,三塔鼎足而立,呈“品”字形分布。


滇西北古建筑調查歷時兩個月之久,學社一行考察了大理、麗江、鶴慶、鎮(zhèn)南、楚雄、安寧等地,1939年1月才返回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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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年間的大理三塔。


客居昆明期間,梁思成、林徽因不停遷居。1938年11月底,房東收去了芷園的房子,梁、林遷往西山上的鄉(xiāng)間洋房,爾后又租住到巡津街九號。1939年秋,日寇飛機頻頻轟炸昆明,中央研究院史語所決定遷到昆明鄉(xiāng)下,營造學社也搬到了麥地村一個叫“興國庵”的小廟中。興國庵大殿是臨時工作室,木架支撐起一塊木板成為繪圖臺,上面立著各尊菩薩,工作臺與菩薩們共處一殿。


漫長調查


1939年8月27日清晨,昆明市南屏街,林徽因拎著一提點心,匆匆趕到滇緬路局門口。今天,劉敦楨將離開昆明,遠赴重慶,進行一次歷時數(shù)月的古建筑調查。9月4日,劉敦楨抵達重慶,兩天后,兩個年輕人莫宗江、陳明達也來了,9日,梁思成乘坐飛機到了重慶,營造學社此次考察的陣容才算湊齊了。


梁思成、劉敦楨均未回憶過考察緣起。內遷昆明后,學社的考察重心已從華北轉移到了西南,放眼望去,整個中國尚未受戰(zhàn)火荼毒的省份很少,其中就包括四川。尤為重要的是,他們不止一次從法國人色伽蘭、德國人柏石曼的照片中,得見四川古建筑、古遺址的吉光片羽,迫切想一探究竟。對于四川省而言,這不啻第一次家底大普查,此前除了偶爾有外國傳教士、建筑學家進行獵奇式的調查,國人對四川知之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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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調查 : 重走營造學社川康古建筑調查之路》,蕭易 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4年8月版。


營造學社的初步計劃,是以川北金牛道沿線、川東嘉陵江沿線為主。到了四川以后,他們發(fā)現(xiàn)抗戰(zhàn)時期交通不便,短時間不易再來,遂不止一次調整考察計劃,先是添上川南十五縣,再增加大足、合川兩縣,行程由此多了四分之一。這也說明一個問題,營造學社最初計劃的是“四川古建筑調查”,因計劃變動才改為“川康古建筑調查”。


來到重慶后,學社諸人一度非常失望,明末清初張獻忠屠蜀,四川古建筑大多毀于兵燹,明代建筑都很少見,更別說宋元了。但四川有著豐富的漢闕、崖墓、石窟資源,學社調整方向,將這三個方面作為考察重點。在9月18日的日記中,劉敦楨寫道:“川中古建筑,以漢墓闕為主要地位,蓋數(shù)量為全國現(xiàn)存漢闕四分之三也。此外,漢崖墓遍布岷江及嘉陵江流域,其數(shù)難以算計。而隋、唐摩崖石刻亦復不少。故漢闕、崖墓、石刻三者,為此行之主要對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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渠縣歷來以漢闕聞名。


10月20日上午八時,學社雇滑竿前往雅安縣姚橋村,他們的目標,是一座古老的漢闕——高頤闕。“闕”,《說文解字》釋為“門觀”,這是中國古代城樓、宮殿、寺廟、陵墓前的禮儀性建筑,因用途不同,自然也可分為城闕、宮闕、神道闕、陵墓闕等。


水田里的水稻業(yè)已收割,兩座古老的漢闕矗立在田邊,掩映在枝繁葉茂的樹叢中。闕身開裂,雜草從石縫中生根發(fā)芽,調皮的孩童將鵝卵石塞入裂縫之中,高頤闕如同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等待著他們的到來。


高頤闕左右闕俱存,尤以右闕保存完好,臺基、闕身、樓部、頂蓋四部分清晰可見,闕身由四層厚重的條石壘砌而成,正、背面隱起六柱。右闕樓部正面、背面斗栱三朵,側面兩朵,斗栱一斗二升,栱臂上承散斗,有意思的是,栱臂中央增設一根枋,體現(xiàn)了從“一斗二升”到“一斗三升”的演變歷史。斗栱間的壁面鐫刻了高祖斬蛇、張良刺秦、季札掛劍等歷史傳說,以及三足烏、翼馬、九尾狐等神獸——仿木結構的漢闕既是漢代建筑的生動再現(xiàn),也鐫刻下了漢代人心目中的神仙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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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思成、劉敦楨在雅安高頤闕上做測繪。


調查工作持續(xù)到下午5點,兩位身著襯衫、穿著西褲、戴著禮帽的學者站在高頤闕上,劉敦楨扶著闕頂?shù)男埴?,梁思成拿著黑色的測繪本,他們清癯的背影掩映在起伏的群山中,低沉的烏云徘徊在山巔。


12月4日午后,學社一行抵達廣元縣。川陜公路順著嘉陵江蜿蜒,歪歪倒倒的木桿上牽著電線,幾個幼童背著比自己還高的柴火坐在路邊歇氣,偶有卡車駛過,揚起漫天灰塵。公路旁的崖壁上,石窟大小錯布,最密處上下十三層,梁思成如是描述他對千佛崖的第一印象:


千佛崖在縣治北十里,嘉陵江東岸,大小四百龕,延綿里許,蓮宮紺髻,輝耀巖扉,至為壯觀。


千佛崖西臨嘉陵江,古金牛道依崖而過,民國年間川陜公路又從崖下經過。往來不絕的官吏、商賈、詩人、士兵、腳夫路過這里,請來工匠,鑿下了一龕龕造像,長達千年的信仰化成大小龕窟,慢慢填滿了崖壁。最新的統(tǒng)計數(shù)目表明,千佛崖大小龕窟超過了800個。


千佛崖下層一些龕窟在修筑川陜公路時被炸毀,梁思成聽說川陜公路還將拓寬6米,如此一來,剩余龕窟也岌岌可危。情急之下,梁思成上書交通部總管理處處長趙祖康,請求制止炸崖拓路的行為。


1940年1月22日,交通部向各地鐵路、公路局下達《仰飭所屬工程人員對于古代建筑、雕刻等物嚴加保護,不得率意毀壞,以重古跡》訓令,對于古建筑、廟宇、橋梁、城關、雕刻等,謹慎避讓,萬不得已,不得破壞絲毫。在梁思先生成積極奔走下,廣元千佛崖最終得到保護,余下的龕窟得以傳承至今,中國各地公路旁的古建筑、橋梁、雕刻也因之得到妥善保護。


1940年2月16日,學社回到麥地村。長達173天的調查,梁思成、劉敦楨一行與日寇的炮火賽跑,逆時代的洪流,走過重慶、成都、雅安、蘆山、彭山、夾江、廣漢、綿陽、梓潼、廣元、渠縣、南充、蓬溪、潼南、大足等30余地,拍下了3100多張照片,留下了1939—1940年四川省、西康省的珍貴影像,這也是他們歷時最久的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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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思成先生凝視大足北山石刻。


川康古建筑調查期間,林徽因、劉致平留守昆明,處理學社事務。偶爾會收到梁思成寄來的信函,既可一窺四川古建的概況,也能了解途中的趣聞。據(jù)梁再冰回憶,梁思成曾經寄了十多張“考察連環(huán)畫”,繪下了他們沿途乘坐滑竿時腳夫邊喊號子邊走路的場景:


前面腳夫喊:天上鷂子飛!

后面腳夫和:地下牛屎堆!


畫中,梁思成和劉敦楨坐在滑竿上,天空中鳥兒盤旋,前路依稀可見一坨牛屎,正是腳夫們號子里喊的意思,讓后來者注意地上的牛屎。生動的場景,詼諧的文字,惹得林徽因與一雙女兒哄堂大笑。


內遷李莊


1939年秋到1940年春,營造學社在麥地村住了半年。1940年春夏之交,他們搬進了龍頭村的新房子,這也是建筑師梁思成、林徽因給自己建造的惟一一所房子。這座土坯房在金汁河埂旁的空地上,房屋三間,土地是向一位李姓地主借的,按照協(xié)議,倘若以后離開昆明,房子則歸地主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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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師梁思成、林徽因為自己建造的唯一一座房子。


為了營建居所,梁、林幾乎拿出了全部積蓄。林徽因在給好友費慰梅的信中寫道:“為了建造這所宅院,它的花費大大超出了我們預算的三倍,幾乎耗盡了我們的全部所有,最終總算是湊足了費用。但這的確讓我和思成一度陷入了相當窘迫絕望的地步……”


造化弄人,1940年秋,日本侵占法屬印度支那北部,昆明也不安全了,中央研究院史語所決定內遷四川李莊,一向依賴史語所圖書資料的營造學社不得不隨之內遷。梁、林離開了僅住了半年的新居,此次的目的地,是四川李莊。


卡車在彎彎曲曲的山路顛簸著,途中經常拋錨,就這樣斷斷續(xù)續(xù),經曲靖、宣威、畢節(jié)、敘永,好不容易撐到了瀘州,再從這里乘舟到李莊。李莊因水運而興,當時地處南溪縣與宜賓縣之間,順長江而下能到瀘州、重慶,逆流而上經岷江又能到眉山、樂山。這個地圖上也找不到的古鎮(zhèn),給同濟大學,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社會所,國立中央博物院,中國營造學社等學術機構、高校,在戰(zhàn)火中提供了一張安靜的書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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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山漢代崖墓,照片右側為營造學社的在樂山的向導楊枝高先生。


梁思成、林徽因租了李莊西面上壩的張家大院,院子在月亮田山腳下,背靠長江,平面呈井格形,龍門兩道,進入二道龍門,迎面是正廳,再往里走便是正房。在這里,梁思成開始撰寫《中國建筑史》,自加入營造學社后,他與劉敦楨、林徽因一直到處考察,如今學社困頓,倒是有時間動筆撰寫這本專著了。林徽因已臥病在床,卻依舊幫梁思成查閱資料,潤筆文稿。1944年,梁思成的《中國建筑史》在李莊完成——中國古老的建筑終于擁有了自己的歷史。


1946年4月30日,國民政府頒布“還都令”,在李莊客居了六年的營造學社,終于踏上歸途。自1938年1月以來,梁思成、林徽因開始了長達八年的西南流亡生涯,云南、四川向困境中的梁思成、林徽因、劉敦楨敞開了胸懷,營造學社則把西南天地間的古建筑、古遺址納入鏡頭,進一步完善了他們中國古建筑調查的拼圖。


作者/蕭易

編輯/李陽 何安安

校對/薛京寧